昔我往矣

乙未年广福禅寺小住记

2015年12月6日

禅寺全景照

临行前,我对朋友说,我已经做好剃发的准备了。然后头也不回一个向东,一个向西。假装洒脱,实则心中充满不安!

接下来一切都是未知的,29号下班了特意把朋友叫到家里来聊聊天,收拾好行李,我说我心中有太多的疑惑,需要安静思考,希望一段时间的打坐参禅能给我解答,对我来说,毕竟也是一种新的人生体验。如果顿悟,或许就待在山上不回来了!

广福禅寺地处富阳新登镇,十月一号早上,辞了朋友。新闻里说杭州出城方向已经堵成长龙,我记得以前在汽车西站附近看见过前往富阳的公交车,找到596路公交车,坐到富阳汽车站,然后转车到新登车站。我在路上想,禅寺最好在深山里,有破败的山门和白眉齐腰的方丈,他一说话就能把世事点破;这个秋天的时间,茅草应该最好要齐腰深浅,殿前的青砖最好有一千年的岁月,住宿的禅房一定要能照进月光……

在新登车站下车,百度地图上找不到广福禅寺,之前能德师兄说的贤明山倒是离得不远,于是跟着地图先找到贤明山公园,往前一百米再绕路,再绕路,怀疑是不是方向错了的时候,看到了黄色的院墙和巍峨的飞檐。过了小桥,便初窥寺院内况,水泥路两边是菜园,寺前有3只懒懒的小狗,不近不远的斜睨着人。禅寺十分开放,没有山门,没有高墙大院,更没有市侩气的售票口。门口只有两座石狮子,入到寺内,首先是碎瓦砾铺成的院子,颇为宽阔,院子中间正对大殿安放着插香烛的架子,很像动作电影里武打的场景,仿佛一脚便可铲起来飞沙走石,一挥衣袖就能听见风声猎猎。禅寺规模不大,除了主殿三圣殿(供奉西方三圣,即释迦摩尼佛、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)以外,左右分别是普贤殿和文殊殿。边上是斋堂和宿舍!大殿的屋檐上的挂着风铃,一阵微风吹过来便叮叮当当,未至近前先闻风铃,禅意悠远。

径直步入三圣殿,僧人们正在殿内休息,找到之前联系的能智师兄,说明来意,然后被带去见了主持方丈。主持方丈在会客,略说明来意,指着桌子边上的椅子让坐下。宾主叙毕便至无话,对面的仁兄倒是滔滔不绝的在讲他的商业大计,我只是微笑点头而已。枯坐一个下午,喝了不少茶,然后师兄过来领到客房。房间和普通酒店的标间陈设一样,只不过没有电视而已,两张铺着凉席的床,有桌子、柜子和浴室,床边落地的大窗帘,窗外有两口水缸,养着几片荷叶,水面是一幅如镜般的天空倒影,令我想到了所谓心如止水的境界~

大殿后面

主殿的后面,可以看见山上的雾气和竹林

放下行李之后出房门到外面逛,整座寺院三面环山,被竹林环抱,看起来十分清幽,是个合适修行的好地方。想到这里,我知道自己又生出分别心,在这座山上和那座山上修行有什么区别呢,在山上和山下修行有什么不一样吗,古话还说,身在公门好修行呢!

斋堂里僧人们在剥毛豆,我过去默不作声的就端了小板凳低头劳动起来,不多久便吃晚饭,我和方丈师父以及其他访客一桌,僧人们在另外一桌,显然待客的饭菜要更丰盛一些。吃完饭然后接着剥毛豆,直到把整筐都剥完,僧人们用富阳话聊天,我完全听不懂。之后就洗漱休息,师兄嘱咐说要参加每天的早课,明天供天,清晨四点开始。

翌日三点半听到敲钟,也不漱口,穿上衣服,冷水抹一把脸就往三圣殿去,殿门口摆着供天的祭品,香烛水果茶品之类的东西,殿内老和尚在敲钟,师兄在擂鼓,口中念念有词,我恭恭敬敬的在一旁侍立。四点开始诵经和供天的仪式,殿中间是两位妇女,和我一样俗人的衣着,我以为是和我一样前来修行的人,心想昨天吃饭为什么没见到,于是在她们身旁站立,师兄出来把我安排到旁边的香案下,翻到要念诵的那一页。妇人们依照师兄的指点下跪和起身,我不知该怎么办,只好跟着她们下拜和起身,几乎每一分钟就要跪拜一次,有时长跪不起,大多数时候磕头点一下就好。

正在敲起床鼓的师兄

正在敲起床鼓的师兄

凌晨四点,山上本就凉快,我穿着外套,还冻得瑟瑟发抖。清晨的时光十分寂静,除了诵经声和法器的敲打什么声音都没有,而忽高忽低的唱念却更加显得清净。有一只飞蛾绕着我面前灯光上下飞舞,极其孤独,恍然间,所有的道场仪式都不存在,我盯着它看,仿佛它就是我,也仿佛我就是它,在那一瞬间,我望着门外还未开启的黎明,望着世界依稀的轮廓,忽然想到了众生,想到什么是生命的本质,想到做人和做鱼做树做飞蛾并无差别。可惜我心未稳,佛缘尚浅,只是一闪念,那感觉便在薄日中消散而去。

师兄端着盘子往地上抛洒花生糖果,也给我抓了一大把,那妇人怕浪费粮食,休息的间隙要把地上的食物捡起来,师兄说这是供奉天地的,不要捡它。太阳出来供天方才结束,收拾供天的祭品,厨房里堆了大大小小应该有一百多个碗,没事可做的我就默默全部洗完了。才发觉,昨天剥了几个小时的毛豆,今天指甲疼得不行,一碰就痛。

供天之后吃早饭,我很喜欢毛豆,放了辣椒的味道很好,寺院的蔬菜都是寺院自家菜园里种的,早餐以粥和炒饭(前晚剩下米饭)为主。在房间里休息没多久,听到敲板的声音,到大殿集合开始做梁皇。两位妇女还在,后来了解到,这两位大概是斋主,她们委托寺院里给她们做一周的佛事,清晨的供天和每日的梁皇都是为她们而做的。据传梁武帝的皇后郗氏恶毒,毁僧谤道,死后化身巨蟒盘踞大殿,后悔当年种下诸多恶果,以致死后堕落畜道,梁武帝请大德高僧制作了30卷忏文,为郗氏忏悔,这就是流传下来的「慈悲梁皇宝忏」。关于梁武帝,还有一段他和禅宗初祖达摩之间有趣的对话:

帝问曰:『朕即位以来,造寺写经,度僧不可胜纪,有何功德?』
祖曰:『并无功德』

帝曰:『何以无功德?』
祖曰:『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,如影随形,虽有非实』
帝曰:『如何是真功德?』
祖曰:『净智妙圆,体自空寂,如是功德,不以世求』
帝又问:『如何是圣谛第一义?』
祖曰:『廓然无圣』
帝曰:『对朕者谁?』
祖曰:『不识』
帝不领悟。祖知机不契,是月十九日,潜回江北。

梁武帝没领悟达摩的指点,达摩于是一苇渡到江北,在嵩山面壁修行。有个叫神光的和尚来找达摩学习,达摩只是对着墙壁不说话。

某天大雪,神光站在外面一动不动,达摩怜悯的问他,『你站在雪地里,有什么事?』

神光流下泪来说:『只希望和尚慈悲为怀,打开甘露门,普度众生。』
达摩说:『诸佛无上妙道,旷劫精勤,难行能行,非忍而忍。岂以小德小智,轻心慢心,欲冀真乘,徒劳勤苦。』

听了这话,神光取戒刀砍下自己的左臂,表示自己能行难行,能忍非忍。

达摩又问他:『汝究竟来此所求何事?』

神光答道:『弟子心未安,乞师安心。』
达摩喝道:『将心拿来,吾为汝安!』
神光愕然地说:『觅心了不可得!』
达摩说:『吾与汝安心竟!』

后来,达摩为神光改名为慧可,把衣钵传给了他,这就是禅宗第二祖。后世有人评价达摩的考验太过残忍。

在寺院里很清闲,除了念经和功课有很多时间无所事事,出太阳的时候我就在廊下晒太阳,看着远处的大殿,想着过去未来和当下的问题。等到晚上,山里可以看见很多星星,我就围着几座大殿转,看着星空,不知道该想些什么!

大殿的飞檐

大殿的飞檐,可以看见摇曳的风铃剪影

受斋主的委托,寺院早上、下午和晚上都有拜忏活动,一整天的佛事完毕,第二天起床腰疼得站不直了。但是,第二天还得继续拜忏啊,可能要把所有的经忏念完整套佛事才算结束。但再不用像供天那么早起,大约四点半开始。清晨的活动结束后吃早饭,然后到院子里洗衣服,洗衣机在菜园子边上。早上敲钟的老和尚负责在寺院门口卖香,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大的缘故,他也只参加早课即可。洗衣服的间隙,我问老和尚,您可知道寺院里有没有「六祖坛经」,我在寺院图书馆里没找到。老和尚说寺院里是没有的,他自己倒是有一本,我求借来读一下,老和尚一副谨慎的样子,说之前借给某施主差点没要回来,我再三保证,他终于肯把宝贝经书借给我。

有天,方丈师父问我,你怎么想到来这里的?我说就是想来好好思考两天。

我从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思考什么。有很多事情,我给自己找借口忙就不去想了,但我知道是自己不敢面对,不敢把一切弄清楚。如果把事情的开始,经过和结束都从头回忆一遍,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来。所以我本能的拒绝思考,拒绝有关的一切,最后,我不想遗忘,不想原谅,不想释然。我觉得我病得很重,所以我来这里疗伤,想把一切来龙去脉,一切因因果果都搞明白。山上哪知人间有那么多苦难。

夏结安居

客堂门口贴着作息安排

这天做梁皇的时候,多了两位少女,看起来是斋主的女儿,还是大学生的样子,很漂亮可爱。忍不住当着菩萨的面多看了两眼,然后赶紧念两遍阿弥陀佛,拿出礼佛的虔诚。这天难得有大太阳,下午殿门口来了三个地痞模样的人,嘴里叼着牙签,一副吊儿郎当。他们盯着女孩看了许久,在旁边互相推推搡搡,然后在女孩们身边跪下对佛像学着磕头。一边主持佛事的师兄请他们到边上去,不要占了斋主的蒲团,他们或许没听懂,跑到一边对着墙壁前的排位磕起来,没办法,师兄走过来指导他们拿了蒲团跪到我边上来,给他们把经书翻到正在念诵的页上。他们哪管这些,只是跟着磕头,不住的回头看女孩们。那幅心猿意马的样子,活脱脱就是水浒里面调戏林家小娘子的高衙内嘛!想到这里,心中十分好笑。念经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,每次都是一小时的时间,这三位10分钟后受不住就灰溜溜的走了,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们的佛缘。

有天正在做梁忏的时候,能德师兄叫出来给他帮忙,因为秋天到了要把寺院所有的吊扇全部拆下来洗掉,两间偏殿加上斋堂一共十几个风扇,搭梯子逐个拆除。洗风扇的时候我问能德师兄多大年纪了,是哪里人?他说快五十了,我惊呼,明明才快满40的样子吧!我说看来出家人欲望少无牵无挂,果然活得年轻,他说欲望也并不少,家里还有高堂和读书的孩子。我问他为什么会出家,他说因为感情的问题,离婚了还走不出来,话到这里我也不方便多问。看来深陷感情走入空门的佛子还真不少。大概世上狠心女子为为弘扬佛法事业做了不少贡献,祝福她们都能往生极乐吧,阿弥陀佛!

大般若经

大般若经,很厚很庄严的一本

为斋主做完佛事之后,便恢复了正常的寺院作息,一部分师兄赶赴上海的道场做佛事,寺院里冷清不少,我没事就逗逗狗狗们。每天早上四点半做早课,读的是心经和往生咒等等,然后吃早饭、洗衣服和剥毛豆,再做上午的功课,上午和下午都是大般若经。那天做完早课后正在房间里休息,师兄来敲门,让我去殿里。我跪在佛像前,师兄们在两边诵经,平时都是跟着师兄们一起念经的,今天让我跪在菩萨面前,我心中暗道,难道终于要给我剃头发了嘛?我依着师兄的指点磕头、插香,也没看到剪刀,心中十分不解。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完成了仪式,我问师兄,刚才是做什么,师兄说做“回向”,我假装听懂了,“哦”,然后掏出百度什么是做回向:

“回向”,即是以自己所修之善根功德,回转给众生,并使自己趋入菩提涅槃;或以自己所修之善根,为亡者追悼,以期亡者安稳。

Soga,多谢诸位师兄的回向了!

下午的时候师兄说方丈师父叫我去他办公室,到办公室看到已经有两个人坐着了,男的长发飘飘,跟高晓松一样的造型,女的端庄典雅十分素净,看着很舒服。聊天中知道男的是音乐家,作曲家,而钟女士是古琴的演奏家,两位是对伉俪。和艺术家们聊天就开心多了,他们播放了自己演奏的高山流水,古琴声音清冷十分好听,我边听边想,顺手写了一首七绝:

广福禅寺闻琴

沉沉夜雨隐禅心,
问道弦间寂寞琴。
古调泠泠流水意,
世中几个是知音?

寺院三面环山,寺院就建在山坡上,第六天做完早课之后和师兄们说想去寺后面的百丈山,上午的功课就不参加了,师兄表示OK,于是从寺前右边的小路往山上走,这是来之后的第一次出寺,有种重返红尘的感觉。走不多远,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草丛里忽然蹦出三条小狗,好吧,既然你们不请自来,愿意和我作伴,那我们一起去爬山吧!第一次发觉狗真的是通人性的动物,没经过训练,但只要我吹口哨,它们就跑回来,我一个手势,它们就立刻向前冲。爬山有小狗作伴就愉快多了,边走边和他们聊天,我根据体型给它们取名字,分别叫老大,老二,老三。寺院的狗很温驯,山边人家的狗就没那么客气了,三条小狗所过之处,其他家的狗都愤怒起来,鸡飞狗跳的,我努力不要让他们跑丢了。

一路误打误撞先爬上贤明山,山上有座塔,坐了一会下山去找爬百丈山的路,无果。准备回寺里去了,就在往寺院去的小路路口,我见到上山的大路,有三人正往下走来,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”。于是重振精神率领三只狗狗上百丈山!

狗狗

寺院的狗狗,老大同学不配合,总拍不到它

百丈山环绕着永福禅寺,山上种满毛竹。不一会登上山顶,然后随便选了条下山的路,路上都是砍倒的竹子。因为老三特别粘着我,老大和老二就欺负老三,我不许,老大很不开心,自顾自的往前跑,也不理我。下到山脚后傻眼了,不认识路,完全看不到寺院的影子,瞎走吧,四周是插满水稻的农田。一路走来,也不知道走得对不对。终于走上大路,车辆颇多,怕狗狗们会跟丢。但是老大不肯跟我走了,我也赌气不理他,自己往前走,看它跟不跟上来。到转弯的时候,我不知道老大跑哪去了,让老二和老三等着,我先去找老大。怎么吹口哨都没见到老大的影子,老二和老三也跑过来,我猜测老大应该往田间小路走了,于是边走边吹口哨,希望它会突然蹦出来,沿小路走了一百多米的路程还是没见到老大,但看见了禅寺的院墙。我猜老大应该是自己认出了回去的路,所以自己跑回去了。我带着老二和老三向寺院走,院子里老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在晒太阳,突然放心了,万一把寺院的狗弄丢了,这可算什么事儿,怎么跟师父们交代?!!!幸好诸天佛菩萨保佑!

最后一天是放生,依旧按时起床做完早课,趁着吃早饭后的间隙,我进到三座大殿,给每一位佛菩萨磕头,不为来生今生众生,不为荣华富贵,不为西方极乐,不为自己或是家人。寺院里开车到富阳,然后把买来到鱼虾放生到富春江,天上下着雨,但有不少信众参加活动。放生完,和方丈师父告别,到富阳汽车站做公交车回杭州。我说下次再来,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缘一向很浅,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了吧。

你问我此番上山,我的疑惑和原谅都安放了嘛?那天晚上,我望着漫天星斗,四周虫鸣,仿佛红尘的一切都离我远去,却忽然想到寒山和拾得的对话:

寒山问曰:“世间有人谤我、欺我、辱我、笑我、轻我、贱我、恶我、骗我,该如何处之乎?”
拾得答曰:“只需忍他、让他、由他、避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要理他、再待几年,你且看他。”

我以为我就此便了悟,睡了很安稳的一觉。但是你可知「地藏菩萨本愿经」中说到,

南阎浮提众生,其性刚强,难调难伏。是大菩萨,于百千劫,头头救拔如是众生,早令解脱。是罪报人乃至堕大恶趣,菩萨以方便力,拔出根本业缘,而遣悟宿世之事。自是阎浮提众生结恶习重,旋出旋入,劳斯菩萨久经劫数而作度脱。

我或许就是那旋出旋入的刚强众生。问我是否信佛,我不知道,就像我不知道我是猴子进化而来,还是宿世因果的纠缠。阿弥陀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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